三個月後的京城，在知名法國餐廳裏，沈知秋嘴裏一口紅酒噴了出來：“靠！你要去美國找你的前女友？！而且已經分開快一年了？”褚哲宸淡定地拿錦帕擦了擦臉上被濺到的兩滴，這姑娘回國以後依然是一口一個“shit”、“fuck”、“damn”，到底什麽時候才能改過來：“不知道算不算前女友，因為我還沒答應分手呢。”

沈知秋楞了楞，心道原來是被甩了，隨即眼角含笑道：“你該不會是，沒被人甩過，所以不甘心吧？”褚哲宸想了想，無所謂地說：“也許，經你提醒，聽上去有這個可能。”沈知秋問道：“都過去這麽久了，現在才去找？”“母親的病情剛剛穩定嘛，在家調養，我離開也放心點。”

沈知秋撇撇嘴道：“找到她怎麽辦？跟她和好嗎？”褚哲宸低頭切鵝肝道：“不知道，沒想好，見到她再說吧，”他動作頓了一下，隨即道，“說不定掐死她。”這樣的話聽他這麽平淡地說出來，沈知秋不禁打了個冷戰道：“你冷靜點就行。”

褚哲宸叉起切好的鵝肝姿勢優雅地一口送進了嘴裏，邪魅地一笑道：“我看起來不冷靜嗎？”

然而一星期後的紐約街頭，褚哲宸並沒有感受到憤怒或者喜悅之類的任何情緒，走在熙來人往的茫茫人海中，紐約街道的繁華都與他擦身而過，他只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茫然，陸煙蘿只在這裏度過了第一學期，隨即就辦理了休學手續，從杜有薪到出入境處查到的結果看來，她已經回國了。

陸煙蘿回國了，只是她消失了，她的任何行蹤都與他無關，他再去找她，是否還有意義？他擡頭看向高遠的天空，他原本覺得一切都在掌握中，只要他願意，能把地球翻個個，只要他願意，如何拿不下一個小姑娘？所以他從容不迫地應對分離，但如今，他實實在在地感受到了名為“茫然無措”的情緒，他甚至，不大確定，他是否“願意”了。長久的分離是會消磨人的情思的。

這陌生的茫然情緒仍在蔓延，忽然電話響起，那頭是沈知秋跋山涉水而來卻一如既往歡快的聲音道：“餵？褚哲宸，找到你的心上人沒有？”褚哲宸的心有驟然的寧靜，嘴角淒然地一笑道：“沒有，知秋。”

又是三個月後，陸煙蘿老家的木口村，費春生同樣在飯桌上被陸煙蘿嚇了一跳，只是沒有把飯噴出來而已：“你你你，要回京城是找工作？！”陸煙蘿淡然一笑道：“我是教音樂的，這裏又沒有需要，再不工作，得坐吃山空了。”

“可是可是……”費春生“可是”了半天，也沒從腦袋裏搜尋到想講的事情，陸煙蘿知道他擔心什麽，平靜地說：“放心吧，春節的時候簡皓冬回來不是說了嗎，那人從去年開始就不知為何一直呆在歐洲，所以就算我回京城，也不會跟他碰面的，何況，”她笑笑道，“京城那麽大，他是金字塔頂端的人，哪裏那麽容易就碰見。”

費春生張了張嘴，回想起半年前快過年的時候，陸煙蘿忽然挺著個大肚子回到村子裏，把他媽媽嚇得那叫一個魂飛魄散，十幾個緊急電話就把他催回了家，語氣間他媽媽還以為是他幹的，費春生簡直百口莫辯，只得急吼吼地提前了春假回了家來。費春生的媽媽早就因為費春生在京城的工作危險而非常不滿，這次趁機讓費春生在鎮上找了工作，留了下來。

然後就專心盤問陸煙蘿孩子的事，起先怎麽問陸煙蘿都不肯說小孩子的爸爸是誰，大夥兒就猜啊，是不是簡皓冬啊什麽的，陸煙蘿倒是很沈得住氣，一聲都不吭。

等到簡皓冬回來村子，一見陸煙蘿就驚呆了：“煙蘿，你你你這……難不成是……”陸煙蘿倒也有些吃驚：“皓冬，你不是去毛裏求斯要兩年嗎？”簡皓冬曬黑了很多，說道：“是啊，這次因為是家裏傳統新年，我特意請了假回來看看的，只能待幾天而已，那邊只過元旦，沒有春節的。”

眾人這才斷斷續續知道一點，說是陸煙蘿的孩子爸爸是簡皓冬的老板，於是全村人都立刻描繪出了一副腦滿腸肥的中年猥瑣大叔強行占有年輕貌美孤苦無依的孤女而後始亂終棄的畫面，連費春生媽媽都偷偷抹了抹淚道：“煙蘿這孩子，太命苦了。”於是各種議論陸煙蘿的流言蜚語也漸漸銷聲匿跡。

那陣子費春生看著陸煙蘿肚子越來越大，卻一臉的鎮定自若，不禁問道：“煙蘿，你這孩子，當初為什麽不拿掉，明明就……明明就……”他想說“沒有爸爸”，陸煙蘿很自然地說：“為什麽要拿掉，這是我的孩子，我唯一的親人，我不能殺死我自己的親人。”費春生被這簡潔明了的回答給震到了，顯然陸煙蘿她自己已經想得很清楚了，或許一開始會有猶豫和掙紮，但現在她已經完全決定了。

費春生沈吟了一下道：“可是，以後會很辛苦，非常非常辛苦，煙蘿你有心理準備嗎？”陸煙蘿笑容裏夾雜著苦澀道：“還能怎麽辛苦？春生，我的人生如果還可以更辛苦，那麽絕不是因為這個孩子——它現在在我身體裏活動的心跳，”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這是我的人生到目前為止，發生的唯一的好事。”

她擡起頭，眼睛亮得發光：“這是奇跡，春生，我會給予它生命，然後負責它的一生，不管未來怎樣。”費春生看著她，她全身上下都籠罩在母性的光輝之下，他嘆了口氣道：“煙蘿，你怎麽長大地這麽快呢，我記得前不久，你還跟在我身後流著鼻涕呢。”陸煙蘿呵呵笑了起來：“很快，會有一個新的孩子，跟我做同樣的事情。”

費春生覺得當時那段對話，還有陸煙蘿毅然決然的神情，他大概到死都不會忘記，她生產時叫得震天響，他嚇得手腳亂顫，總算母子平安，陸煙蘿虛弱地看了他懷中皺巴巴的小孩子一眼道：“名字我早就想好了，男孩子的話，就叫‘少安’吧，小名安安。”費春生對小安安喜歡得不得了，隨口問道：“姓呢？”

陸煙蘿呆了一下才道：“姓褚。”費春生奇怪地問道：“不跟你姓陸嗎？這樣戶口好登記嗎？”陸煙蘿不大願意繼續這個話題般，臉轉過去睡：“我累了，休息一下。”費春生回想起當時的情景，總覺得有些怪怪的，莫非，煙蘿對於那腦滿腸肥強占了她的中年猥瑣大叔還有所眷戀？！所以希望安安跟著那人姓，留個紀念？

這麽一想，費春生對於陸煙蘿要回京城去就更加不安了：“你都決定了嗎？一定要去京城工作？安安才剛三個月，你一個人照顧得過來嗎？”陸煙蘿道：“放心吧，我都聯系好了，我的大學同學，你認識的，範曉桐，現在在家裏開淘寶店，所以比較有空，我會住她家，跟她一起付房租，而且我也不會特別忙的，只是帶帶鋼琴或者小提琴的學生，我和曉桐可以輪流照顧安安。”

費春生的媽媽很舍不得安安，這些日子她幫忙照顧小孩子，簡直拿他當半個孫子疼了，依依不舍地說道：“就……就這麽走了啊……”陸煙蘿握住她的手道：“真的十分感謝您阿姨，生產還有坐月子，要是沒有你們在我身邊，我真的……”陸煙蘿那麽堅強倔強的人，竟也說著要流眼淚了，但是她不可能永遠呆在費春生的家裏，由著他們呵護她，雖然她當費春生像親人一樣，但他們畢竟不是真的親人，她也不可能嫁給費春生，所以遲早還是要走的。“我只要有空，就去京城看你和安安。”費春生的媽媽抹著淚說。陸煙蘿使勁地點頭。

臨行前一晚，費春生看到陸煙蘿在美國拍的照片：“在美國也交到很多好朋友？”陸煙蘿也湊過去看了幾眼笑道：“是啊，只不過呆的時間短，後來一陣子妊娠反應，身體就很難受，過完半年就辦休學手續回來了。”見費春生很遺憾地看著這些照片，她拍拍他說道：“幹什麽一臉默哀的表情，我只是休學，不是退學，修過的學分不會消失的，只要我有空，就能去讀完它。”

有了安安這個負累，費春生知道陸煙蘿恐怕這一生都不可能再回去念書，這麽說只不過是安慰自己罷了，他忍不住問道：“煙蘿，這一切都值得嗎？”陸煙蘿收拾東西的動作停頓了一下，隨即道：“春生，這世上值不值得沒有絕對的標準，只要你自己認為值得，那就是值得，不必管別人是不是能夠認同。”

費春生覺得自己越來越佩服她了，由衷地說：“煙蘿，你說話越來越有道理了，真的長大了。”陸煙蘿哈哈笑了起來，沖他擠擠眼睛道：“因為你不愛念書，所以才覺得我講話有道理。——我馬上就要走了，要不要我再教你幾首詩？”費春生點頭道：“好的，還是陶淵明的吧，我比較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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